2008年2月24日 星期日

關於《艾可談文學》

關於《艾可談文學》(2008.2.24中時開卷)

這是一本叫內行驚嘆、外行悲嘆的書。驚嘆者多半仰慕艾可信手一捻,就是幾百年的文學公案; 隨口召喚,無數文學大師便聽命還魂。他擅道能言,分析了〈共產黨宣言〉之後,馬克思竟與莎士比亞平起平坐; 一則被右派視為政經邪說的演講,立即成為文學經典!然而,一旦讀者缺少西方文學背景,艾可的博學就成為負擔。而似乎,艾也有意將對話的對象設定為文學同行; 所以他的議論,常常省略前戲,毫不體貼就單刀直入。說到興起,各種典故排山倒海而來。來不及弄懂的人,不是宣告滅頂,就是載浮載沉、漟足了混水也摸不著像樣的魚。譬如,閱讀〈瓦洛瓦之氤氳〉,讀者必須先熟悉聶爾瓦的《席爾維》與普魯斯特的《駁聖博夫》,還必須知道艾可責罵的「某些『反動派』的文學評論」意指為何,然後靜下心認真咀嚼長達十八頁的精細辯証。一個節點過不去,就必須重來,再重來。這樣的學術艾可,對更廣大的、單純只愛戀艾可小說的讀者而言,大概很難吞嚥。

那麼,巴巴地扛來一座圖書館獻寶的艾可,真的只能在書架上蹲點吃灰嗎?

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現,即使跳過出版社最看好的賣點--〈我如何寫作〉篇,《艾可談文學》也並不全然無趣。事實上,我們可以在很多看起來理性剛硬的段落裡,找到正在小小發飆的艾可。那些掉落在字裡行間的情緒碎屑,向我們展示一個好辯也善辯,頭腦清楚但具有強烈情感溫度的文學工作者。因此,品嘗艾可,不太會有嚼臘時刻; 一般人即使無法消受他的滿漢全席,也還是有可口小菜取食。

三頁不到的〈論《共產主義宣言》的文體風格〉正是道令人難忘的小點,也是反駁「馬克思只政治不文學」的趣味小品。艾可先點明宣言的重要性──因為它改變了全世界。接著,艾可一一指出馬克思如何以糖蜜語言收服普羅,如何以直白比喻鼓惑人心。一篇煽動文宣,經過艾可巧手點睛,從此登上文學殿堂。同樣的翻案手法也用在但丁 《神曲》〈天堂〉。文學藝術裡的天堂一向就是俗世歡樂的盡頭,宗教極樂的開始。人類無法想像上帝,只好將之無限推遠到一個血肉失溫的高度。那種非人的境界,非但創作者難以拿捏,讀者也很難理解。只有集人性醜惡於一身的撒旦,才能讓人產生「一見如故」的親切感。這是米爾頓書寫《失樂園》時始終無法超越的人性障礙,也是他的撒旦始終比他的上帝受歡迎的原因。但丁的《神曲》當然也有類似瑕疵。但艾可堅持翻案。可惜,這回他沒有太大說服力。然而,這樣簡潔迷人的結語也只有艾可能做:〈天堂〉應允,但不給予。

讀艾可,即使沒被說服,依然可能深深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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