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5日 星期日

知識分子的底氣書

 《上海往事》是由三種聲音──全知、第一人稱(爺爺)、第一人稱(孫子)──重複呈現一個家族的故事。因為重複呈現,所以面面俱到。第一人稱無法知道的,全知告訴你;全知無法精緻展演的上海鄉音,第一人稱來補充。又因為爺爺孫子都出了場,所以敘述的歷史上自爺輩下至孫族,展現中國數十年的政治樣貌。這是作者獨具匠心,讓讀者一魚三吃。但如此多觀點地包抄合擊,幾個重點人物──如「申先生」、祥生等──卻依然神祕兮兮,不夠血肉。

 人物血肉不豐,該算創作瑕疵。李劼本來就不是王安憶,寫不來上海的巷巷弄弄小奸小壞。顯然,李劼也志不在此。他寫的是大人物的大故事,用文學給歷史做點視力矯正手術。可惜,無論是爺爺敘述者、全知敘述者,或是在附錄中發言的李劼本尊都撒開了手,神化「申先生」(杜月笙)與上海在地人,彷彿那樣的書寫天經地義,不容質疑。這是浪漫的極致,情感勝過理智。讀者從書中接收到的,是作者對高美典型的信仰與謳歌。神格化的「申先生」是否真是杜月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以如此的模式如此的強勢,讚頌了他理想中的英雄。正因為情太真意太切,創作者原應保持的美感距離變得模糊。巨大的激情看似威武雄壯,其實是小說最容易受到攻擊的罩門。評論寫得相當嚴謹的李劼,原該最懂此中奧祕,卻仍狂烈不惜以書殉…,他所堅持的「道」對他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是故,《上海往事》最最動人的造像其實是李劼自己,而不是他的申先生、不是能夠用手指接殺敵人子彈的俊美祥生,更不是那個充分展示了作者的音樂涵養卻依然眉目抽象缺少人味的美麗芬妮。從文學的層面來看,《上海往事》的附錄寫得比小說精彩,而且精彩許多。李劼在附錄中不遮掩不蒙面,把在小說中一直想說卻說不暢快的話,敞開了胸懷大說特說。那裡面的文字,句句像槍炮彈藥,討伐起李劼以為的「襖寇」,比之小說中所有高人的手法都要犀利鏗鏘。杜月笙的公案,見仁見智,歷史的兩面評價,至今無法定論。然李劼為了這個爭議性人物,橫眉冷對諸多當權的千夫。這種氣魄,足以睥睨當今世界所有「屁顛屁顛的學人」。

 《上海往事》是一本絕不多見的書:其價值,不在藝術性,而在流竄其中的文人精神。這樣的精神,在中國的天空已非常稀有。當然,沒有人知道,目前在美國天空下的李劼一旦回轉中國,是否還能生猛如此?是否依然能夠毫不猶豫地有話直說,而非轉入地下輕聲細語甚至不言不語?多難不必然興邦,更不必然興有脊梁骨的知識分子──古今中外,皆然。

(中國時報 開卷 20100425)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Book/0,3427,112010042500076+11051303+20100425+news,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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