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3日 星期五

永世的阿難:小論許悔之《我佛莫要,為我流淚》

《遺失的哈達:許悔之有聲詩集》
作者:許悔之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06年12月20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570831006
裝訂:精裝


許悔之的《我佛莫要,為我流淚》共收錄二十八首詩,談情。情的一端有慾,於是誕生佛陀,作為情、慾拉距的場域。第十六首開始,主題游離到父親、林義雄、以及顧城殺妻等具體人事,情慾爭戰演變成生活札記,詩的節奏鬆弛,是詩人心情的慢速倒帶。本文著眼前十五首,特寫情慾。

十五首詩中,詩人以佛陀為鏡,映照貪痴愛恨--因此,佛陀只是詩人抒情/論述的媒介,因著詩人的情緒而變換風情。〈我的佛陀〉中,佛陀具有絕對權威,「踩踏」有情眾生。〈跳蚤聽法〉的佛陀則對人生束手,早已無一法可說。前者對應詩人自感卑微的生命,後者凸顯詩人的絕望心情。詩人的人生觀照透過佛陀,不斷展現,使得原本是「至大虛空」、無情無慾的的佛陀長血長肉, 甚至沾染塵緣,伸展「那無比豐饒的軀體」讓詩人「潛入」(〈眼觀鼻〉)。於是,祂凌空而降,墜入人世;祂既是歡愛的對象,也是救贖的象徵(〈我佛慈悲〉〈願十方惡鬼皆得安息〉)。臨去,祂還要站在「轉世的渡口」,緊緊牽絆詩人,永續情緣(〈遺失的哈達〉)。

以宗教揭露自我,戲劇性地獨白(dramatic monologue)內心的詩,自古即有,許悔之絕非空前。十七世紀的英國教士鄧約翰(John Donne)就以性愛寫宗教,激化了靈肉交戰的慘烈。然而,許悔之的目的不在宗教--佛陀只是他演出「人生」的舞台。這個舞台配備宗教的道具和背景,方便詩人造設情境、觸動觀眾想像。易經所謂「立象以盡意」的作用即在此:以意象竭盡意義的可能性。

許悔之因此「立(佛陀)像以盡(人間)意」。

佛陀的人間形象從來超凡入聖,受到詩人如此曲折,便增添了「人」的色彩,被迫經驗人間事。然而,祂的「神格」仍在,正好凸顯人性。因此,詩人幽微的心靈通過佛陀的肉身得以清楚顯影。值得注意的是,佛陀並不是一個被動的客體;祂既可以開發詩人的情慾(想像),也能夠釋放詩人的心靈與肉體。祂既是顯教的神衹,也是密教的僧侶。祂是活佛,是撫慰世界的乳房(〈轉世之歌〉)--祂當然也餵哺詩人--祂與詩人相應相生,互為主客。甚至,祂是孕育詩人的母體--詩人因祂而有詩。

詩人的詩又以情慾為主。詩的情慾描寫一向趨近閃爍隱晦--一方面企圖提供想像空間,一方面要逃避道德剪裁。所以,歷來詩人用蛇與棍棒代替陰莖;以堅硬長物嵌入圓洞隱射性交。鑰匙插入鎖孔、法國麵包送進爐灶,甚至大船入港都是最普通的性暗示。然而,無論是蛇或棍棒,鑰匙或鎖孔,關於性/慾的詩,始終不能脫離性交動作或慾望、身體的摹寫--詩的優劣,常常不過是詩人操作意象的準確度與精緻度的差異而已。台灣解嚴之後,攸關情慾的詩作大增,書寫的方式也由暗喻轉為明示。我國第一本歌頌性愛的現代詩集《好色賦》(楊光中 1987)便遵循讚頌身體、謳歌性愛的老路子,除了文字聳動露骨,並無新意。之後的情慾詩多半如此,鮮少有令人低迴不已的造句。既然披露身體已經不再新鮮,兩性情愛便成為器官展示,充斥各色鹹溼表白。常常,詩人的情慾寫作只在尺度、角度、文字、和意象上略顯不同;至於性愛紀事,幾乎千篇一律,只能重複自己或他人。

以佛陀為場域,搬演情慾戲劇的,台灣當推許悔之為第一人。

我們可以把佛陀視為一個理解詩人的符碼(code)--祂正是德希達所說的,一種「持久存在」(always already),從不死滅。詩人、佛陀之別,就在迷/悟之間。迷則為人,悟便成佛。而許悔之的佛陀為度眾生,有時也化身為眾生。佛陀自成一個生機盎然的母體,讓詩人的衝突和矛盾得以交互作用,使讀者的理解與詮釋成為可能。佛陀母體避開了簡單的迷/悟二分;祂是流動而多元的網路--是情,是慾,是法喜,也是愛染。祂永不停止地生成、塑形、與轉化。詩人出入佛陀,踏遍迷/悟之間的彎路曲徑,卻永遠無法靜定於迷/悟兩端。他注定一輩子知法寫法,卻一輩子不得「法」。

他是詩人,永世的阿難1。

 

註:

1 阿難是釋迦牟尼佛的親族,撰寫佛經,遍沾法喜。但他終究沒能修成正果。詩人見「道」知「道」,卻無能得「道」,是為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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