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3日 星期五

主體分裂與詮釋偏執:尋找迷路的「楊照」

I、前言

A 「楊照」是誰?


很多觀點,我們分不清楚是今日的楊照或昔日的楊照……總之,今日不再迷惘的楊照的敘事語言將《迷路的詩》的美麗青澀給扼殺了……也許楊照沒有拿捏好與過去的距離,讀來處處有失焦的感覺。(楊棄〈失焦的少年歲年月〉 )

我必需要很抱歉地說,我想你不太懂文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作為一個還算滿認真在交種種朋友的人,被迫要回應來自朋友的惡意攻訐,當然是件很尷尬的事……我實在難以想像,一個學文學的人,可以為了要反對我,而把自己逼到反對寫作一切自我回憶的立場上。(楊照 〈文學評論ABC〉)

這是一樁紙上干戈;關於《迷路的詩》。有趣的是,兩段絕對意見相左的評論不約而同地聚焦「楊照」。只是,前段「楊照」指的是自傳作者,後段楊照,可能包含了「楊棄的朋友」、「被楊棄反對的楊照」以及「自傳作者楊照」。
那麼,「楊照」是誰?

顯然,楊棄和楊照都同意一個事實:「楊照」是《迷路的詩》的「創作主體」。那麼,創作是怎麼回事?如果「楊照」是「創作主體」,它是不是可能有時處於分裂狀態而不自知?楊棄批判的「楊照」和楊棄的朋友楊照等同嗎?或者,我們應該要問:

現實的楊照=文本的「楊照」=記憶中的「楊照」?
到底,誰是楊照?

 

B 「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其實已是多面向的我」1:楊照=「楊照」+?

所謂創作,是指創作者利用「符號系統」膠合內在慾望(drives)與社會影響的「過程」(process)。其中,創作衍生的「意義網絡」勢必影響說話主體構成的方式和形式。亦即,主體與作品本身的內在/外在意義形成一個有趣的互動循環,各自為對方的主體與對象--不斷地創造對方,並在創造的同時,進行「逾越」2。克麗絲提娃(Julia Kristeva)認為,主體在創作時勢必一分為二,成為兩個分裂主體(divided subjects),來回於意識與潛意識之間,流動創作(The Kristeva Reader 28)3。果然如此,創作主體「一而且唯一」的狀態當然絕無可能。但是,創作主體永遠是個不能全然透明的神秘領域4;無論心理分析如何鞭辟入裏,所取得的研究成果永遠只是「近似值」5。

幾百年來,我們被《懺悔錄》(Confessions)中的奧古斯丁(St. Augustine)深深撼動,以為在他的自白中看到絕無二致的說話主體。但是,誠如馬庫絲(Laura Marcus)所說,作為一種文類,自傳具有相當高的不穩定性和雜交性格(13);
除了尋常人最關心的歷史/真實問題,自傳主體性的呈現更是耐人尋味。最顯而易見的,就是自傳主體的分裂特質--時間/空間上分裂為過去和現在;寫作時,分裂為主體和客體--如果心理學者的說法可信--那麼,人的主體性會因分裂而生;分裂,正好鑄造了一個「自傳主體性」。如此,我們可以大膽假設,自傳中看似單一的主體性,必然是由不同分裂主體組合而成。然而,創作者和讀者往往最忽略創作主體必然分裂的事實,總是預設創作者「單一而且唯一」的主體。於是,讀者和作者因各自知覺不同自傳主體,而互指對方誤差,甚至因此造成兩者詮釋偏執的事例亦所在多有。《迷路的詩》便因此造成評者楊棄和作者楊照之間的紙上兵戎--在兩造都認同自己見到的自傳主體為真/唯一的情況下,真正的主體到底為何?我們如何才能找到自稱迷路的主體?如何測知這個主體是否真的迷路?或者,迷路的主體之外,根本有一(多)個沒有迷路的主體?那麼,楊照的主體在哪裡?被楊棄見到的主體又在哪裡?何謂作家/評家的詮釋偏執(paranoia)?它從何而來?如何展現?創作主體的分裂是不是和詮釋偏執息息相關?

本文嘗試借用克麗絲提娃(Julia Kristeva)的主體概念,先界定主體分裂的意義,再以楊照自傳性散文《迷路的詩》作為展示主體分裂及詮釋偏執的文字場域--冀圖以此提供另類書評觀點,聊作參考。



Ⅱ、自傳主體的形成與壯大:分裂和偏執

A 拉岡的分裂說


事實上,主體分裂的概念肇端於佛洛依德對潛意識的發現;傳統的單一主體從此被劃分為前意識、潛意識與意識三層次。而拉岡(Jacques Lacan)則在主張主體必然分裂之外,更將分裂後的主體與語言牽連。他以為,人必需經由「鏡象階段」( Mirror Phase),才開始產生主體概念--透過鏡子映射出來的「假自我」,「自我」(ego)才會出現。亦即,主體必需處在「分裂」中才能開始產生主體性--透過分裂,人得以認識自身。當然,因為分裂,主體被迫知覺他者/對象6(other/object)。鏡象階段的他者/對象就是鏡中的影像(image)--這個鏡中的他者正是「自我」(ego)成形的最重要媒介。由於主體對鏡中影像(「假自我」)充分「想像」而衍生「自我」,這個自我與主體便存在著極為有趣的辯證關係。它們彼此不同卻並行不悖。同時存在,卻在正/反之間擺盪,永遠不得合而為一。

由鏡中影像所構成的「自我」俱備兩種特質:首先,它在鏡中提供一個完整的身體形象--與嬰兒出生以來的身體「分裂感」7完全相反,形成嬰兒主體(infantile subject)認知上的矛盾;同時,它也給予左右錯置的視覺假象,讓主體在和現實初次接觸時,便有了視覺的「錯誤第一步」,發生錯覺,這種感覺--左右錯置--勢必影響到人類對自我形象的認知8。拉岡在〈心理分析的侵略性〉("Aggressivity in Psychoanalysis" 1948)一文中,便提到六到三十個月大的孩子,有「看到別人跌倒,自己就哭了起來」的情形;有時,這些孩子說話會用第三人稱(他/她)代替「我」(Ecrits 19);值得我們關心的是,孩子們挾帶這種錯誤認知進入社會,必需經驗多少次的「try and error」才能達成社會期望、預設的認知模式?對拉岡而言,這種錯誤認知--對「自我」的認知--屬於「想像」層次,是潛伏在意識底層的伏流。外現到現實,經由語言顯影的「主體」,雖然始終屈從語言律法,是一個不斷被矯正的,不能表現錯誤認知的主體;但是,「自我」仍然是主體的不可或缺。

因此,主體在分裂中完成:由身體的碎裂感,到發現鏡中倒影,以及後來的閹割情結中逐漸成形。而他者的概念也隨之而生。當然,當主體被象徵秩序/語言收編,「自我」也在主體中沈潛匍匐--主體因此得以維持表面和平。

 

B 克麗絲提娃「分裂主體」的概念

關於分裂主體的概念,克氏最早在她的〈系統與說話主體〉("The System and the Speaking Subject" 1973)一文中提出。基本上,克氏的主體概念源出於拉岡,也認為主體的產生端賴意義系統--即被語言所制約。她以分裂主體來區分傳統西方認識論中的超驗主體(transcendental ego 27),試圖游離出單一主體建構出來的固定符號系統(signifying process)。為了逃離社會文化的控制,克麗絲提娃所心儀的符號系統永遠處在變動與過程之中;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社會符碼無法曲折的慾望(drives)如何發展「基因正文」(genotext);而「表意」系統本身也不斷在研發「結構正文」(phenotext) 不同的組織方式--如此形成各種流動的意義網絡,主體也因而經常呈現分裂狀態(28)。基本上,克氏之所以提出主體論述,主要是為了補足馬克思主義不談「意義」、主體,只專注在社會生產關係中打轉的遺憾。她其實並不拒斥意識形態討論。相反的,她以為歷史、社會元素剛好是主體成形的最重要原因。因此,她嘗試將符號學和馬克思、佛洛依德理論並置,企圖避免陷入心理分析或結構主義的封閉,以便內外兼顧,既重視生產外部問題,也深入內部,注視產程。

克氏的主體主要由兩個部分組成:象徵系統(the Symbolic)與慾流系統(the Semiotic)。兩者也是以一種「正/反」的辯證方式共同存在--職是,克氏的主體乃是象徵與慾流「和而不合」的共同體。只是,克氏的主體分裂,開始於「前伊底帕斯時期」--比拉岡裁定的三到十八個月(嬰兒期)更早。她根據自己的實驗證明,嬰孩在進入語言階段之前,早已經開始它的社會關係。藉著和母體的互動,嬰孩得以展開它建構主體性的步驟。她聲明,即使不會說話,嬰孩的身體早已流動著一股莫名的慾流(1980, 113)。這股慾流正是組成主體的最重要部分之一。如此一來,拉岡所定義的主體肇因--「先把鏡象當成他者,以自己為中心」--也受到質疑。按照克氏的說法,主體在前伊底帕斯時期,便以母體為中心,把自己當成「他者」,開始漸漸建立起主體性--因此也開始分裂的工程(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 241: n. 21)。克氏以此挑戰佛洛依德和拉岡所堅持的父親功能:孩童的否定(negation)與認同(identification)9一概經由父親的身體發動。克氏將發動否定/認同的肇因定位在與孩童關係更早、更緊密的母體:孩童在進入語言期之前,便率先催動慾流(the semiotic)。然後,主體才在進入鏡象階段時,發展另一種分裂,而慾流也在此時與象徵系統 (the Symbolic)積極展開辯證關係。

象徵系統和慾流系統的互動關係是主體塑身的關鍵--象徵元素集結過濃,主體便呈現死滯狀態(stasis);反之則主體會陷入瘋狂。因此,克氏討論的主體分裂,是主體在象徵、慾流兩者間游刃有餘,自由游走的充分必要條件。一旦主體能夠如此海闊天空,一切法西斯、基進主義根本無從在主體生根。這樣的主體必然恆常維持著分裂,不斷受到挑戰(subject on trial),不斷自我造型(subject-in-process),改換風情10。

至此,我們看到克麗絲提娃已然甩脫(佛洛依德、拉岡以來)心理分析學派的「被動」色彩--她不再停滯在事後/被動的分析,轉而走向更積極的主體主張。她的主體分裂概念涵蓋層面甚廣,從一般創作理念的解讀,到前衛的、顛覆的藝術思潮的詮釋,乃至於社會文化探索分析,幾乎都可包攬。如果說,佛洛依德掀了人皮,暴露了人皮底下的深層意識;拉岡把語言嵌入意識,揭發語言對主體的各種影響力;那麼,克麗絲提娃提示了社會(象徵)秩序與慾望的重要性,並在主體由被全然被動/被壓抑的無奈情境中,挖掘無限生機11:主體分裂正好解消社會箝控,免除瘋狂,且能夠開發新的語言藝術,讓人類保持恆動,又不至於退化。

 

C 自傳主體分裂的必然性

如前所示,拉岡和克麗絲提娃都以為,分裂是構成主體的基本模式12。正因為如此,分裂也主導人類的認知習慣,特別是對於「自己」的觀視。而創作,是更複雜的分裂要求和過程;每一個涉入創作的主體絕對無法避免多重分裂--特別是創作「自己」的創作。艾略特(T.S.Eliot)強調「主觀情緒客體化」(objective correlative),就是主張寫作的主體必需卻除自我( impersonality 無我化),客觀書寫;如此一來,寫作者便必需同時容納「自我」和「無我」,主體分裂立即可見。和佛洛依德異路的容格(Carl Jung)也在此與佛氏所見略同,認為每一個創作者都是「雙重或多種,矛盾性向的組合體」(229)。但彼此「矛盾」的主體仍舊會「組合」,這便如同交媾,相異相斥又相吸;於是,交媾過程--創作本身--自然也會成為一種不斷「異質化」的變動過程,從而生產各種異質主體13。同樣的,拉岡和克麗絲提娃主張的主體分裂,根本就是(單一)主體異質化必備條件之一。而「異質素」正是活絡文化生命,促成「詩化語言」(poetic langugage)的關鍵14--當然,它更是創作不可或缺。

所以,畫家在處理自畫像時,便自我「異質化」地,同時居處「主體/客體」(我/非我),「主體/另一個主體」(我/另一個我)的位置。然而,我們必需注意,畫家對「分裂」的知覺(認知分裂感)也正是他能夠處理自畫像的關鍵--無法同時兼領主/客位置,畫家根本無從下筆;當然,在建立主客關係的同時,畫家的主體性將強力介入畫面,侵略被畫客體的客觀性。所以,完美的自畫像是一種主/客交感的過程與結果。即使畫家的技巧和理性足以將畫面處理得十分逼肖(真實),畫家統御畫面的情形勢不可免--或者,我們可以說:畫家介入畫面,影響「寫實」的機率遠大於普通肖像畫。同樣地,自傳作者也必需以當下的主體對應一個過去的自我。這個過去在變成「回憶」的當兒,便形成某種「慾望」(drive)元素,在身體內留下軌跡,成為後來「慾望」的通道15。於是,創作主體(們)便必需經歷(比繪製自畫像畫家)更多層次的分裂:面對時間→進入記憶→沿著過去的慾望軌跡走來→膠合當下諸多自我→撰寫自傳。於是,我們可以說自傳匯聚著極端複雜的心理機制。其中「陳倉暗度」的內在衝突,遠甚於任何文類。

當然,分裂主體仍然要受到象徵系統的再次作用:透過象徵系統,不同的主體才能充分顯影,展現各種主體性。當然,象徵系統(社會文化)也壓抑,甚至扭曲,創作主體。只不過,在扭曲的主體之中,我們又可以觀察到主體群的慾流系統。於是,經過象徵/慾流交感的流程,心理分析家因此得以偷窺主體分裂過程的千姿百態16。如此的千姿百態卻可能造成作者和讀者的詮釋差異;閱讀者和寫作者的不同詮釋策略,會「光照」出不同的主體面貌,於是,詮釋又變成另類主體性的成因17。主體群於是又陷入另一循環的「結果」和「過程」位置;它(們)被結構,是一個條件;也能結構,充當一個動力。當笛卡兒說(Rene Descartes)「我思故我在」--他便將主體與外在(社會)分隔,以主體為邏輯上的先驗角色,不但主體內、外並不互動,即連潛意識中的慾流系統、社會的象徵系統也受到忽略。如此一來,主體便占據上帝的位置發聲,維持一貫與單一的霸權--傳統的自傳作者和讀者都如此定位自傳主體。也因此,作者/讀者的詮釋偏執在所難免,嚴重侷促了自傳閱讀的廣大空間。

 

D 「皇后貞操」與自傳主體詮釋偏執(Hermeneutics of Paranoia)的傾向

對於心理分析師而言,偏執(paranoia)的問題相當棘手。其主要關鍵在於,偏執是一種感覺「自我完滿」的成熟病,任何心理分析/治療策略幾乎都不得其門而入(Smith 95)。 雖然,處於偏執狀態的主體一樣會經歷分裂,保有創作主體所有的分裂經驗,俱備活化創作組織的先決條件。問題是,分裂之後的主體卻拒絕接受外來世界「互動的試探」,只會向內觀視,認同內在的、想像的自我--此時,主體群將全力壯大自我,阻絕所有外在世界可能帶來的傷害;並在壯大/護衛自我的同時,孤立自己(主體)。

一般而言,如果偏執主體群不與外界接觸,堅持鎖國,缺乏偏執環境,主體就不能也不需表現偏執功能。一旦主體群和外界發生關係,主體群為了要確保自我的穩固/權威性,首先便會結束主體分裂狀態,將各個分裂主體糾結為一,以便發揮偏執作用,並藉由象徵系統--尤其是語言--向外宣戰。以《迷路的詩》為例,先不論楊棄的觀點如何,楊照從楊棄的文章中讀到的是朋友的背棄和不信任18,他的憤怒可想而知。如果《迷路的詩》與楊照的「個人」無關,如果《迷路的詩》只是影射個人的自傳體小說,楊照的反應可能大相逕庭--至少,不至於充滿情緒,必需立即在報紙的專欄中做出回應19。

其次,在保固自我的戰鬥過程中,偏執會「自欺欺人」地建構「似是實非」的虛擬幻境20。保羅‧史密斯(Paul Smith)歸納出四個外現在象徵系統的偏執特點。一,由偏執建構出來的現實絕非普遍性現實;二,客體存在的唯一目的:鞏固主體;三,主體要樹立論述權威,必然/必需十分積極塑造客體;四,這種積極毋寧也是一種「後設偏執」(metaparanoid),所以,凡是被建構出來的客體雖然「看似」客觀,能夠放諸四海皆準,實則狹隘偏頗,寸步難行(98-99)。史密斯以寫實主義為例,認為寫實主義者為了堅定論述世界的統一性,便創造「固定且可信賴的主體」掩人耳目(98)--以此探照自傳,其實亦然。

自傳的詮釋當然必需受到「事實」的框架--特別是來自主體群的主觀印象/私密事件陳述,往往能夠逃逸評家的「誠信」檢測。但是,詮釋自傳當然不僅止於考據事件的真實性而已21。既然「人」是自傳主體群經營的標的,人,當然是詮釋自傳的參照。布洛(Leon Bloy)在他的《不愉快故事》(Histoires desobligeantes)書中,便藉著故事人物阿潘門特斯(Apemantus)結論:從希臘的沙福克斯(Sophocles)時代開始,刺激文學生產的最主要原因, 一直都是因為「個人身份的不確定」("an uncertainty concerning the identity of individuality")( 轉引自 Mehlman 141)。也就是說,一直以來,人便在社會規範和內在慾望(social norm and drives)的夾縫間辛苦鏖戰;文學,正是讓人超越兩者挾制的最古老方法之一。不論委身於何種文類,文學勢必在「個人」與「身份」中轉圜;而自傳更是將「個人」和「身份」的討論深度/廣度極致化的最佳文類。自傳包容了「個人」所能掌握的一切時空和身份,並給予個人超越現狀的絕大契機--因此,自傳性創作一直是文學/藝術家永遠不可能離棄的母題22。艾略特要求「主觀情緒客觀化」,毋寧是創作者的一項「不可能的任務」(Mission Impossible)23。職是之故,自傳便成為創作者逃脫評家要求客觀的特殊文類:我之於我,當然是絕對的權威。

然而,評家有時卻無法避免考據的習慣,總要強調自傳敘述必需絕對真實--但真實的難以界定也是事實。早年堅持自傳和小說最大的分野,就在自傳「真」而小說「虛」的樂熱那(Philippe Lejeune)在研究自傳二十多年之後,終於也承認:要求一個人內外透明,從實招來,無疑癡人說夢(131);於是他做了最大程度的妥協,把自傳中的經驗事實(experiental fact)都視為真,以創作主體的主觀經驗作為自傳事實的根據(xvi)。事實上,無論創作主體群是否刻意說謊,文字的傳達,讀者的閱讀,甚至創作主體的寫作……都可能是形成「不真」的因素。但是自傳絕對不能自我表列「不真」為特質--一旦承認不真,自傳將被歸類為小說,不再自成一格。

於是,自傳與生俱來皇后身段,擁有皇后貞操。

「皇后貞操」正是自傳主體群彼此分裂、又相互交媾24的結果。在慾流、象徵網絡之間,無限多的「我」(自我 ego+慾我 id+超我 super-ego)將聯合組閣,建構自傳中的主體群政治。既然是群體主政,多夫多妻,皇后當然無法有固定的貞操模式。但是,與外在世界對應,皇后必然/必需是「貞節」的--自傳主體群為了維繫名節,鞏固中心,必要時就必需進入警戒,詮釋偏執。所以,偏執是自傳主體群的國防工程。沒有偏執,自傳主體便無法長久保全:喪失偏執傾向的主體群當然不攻自破,散逸成「虛構」的小說。

綜合以上觀察,我們發現,主體分裂和詮釋偏執是自傳主體維繫生存,保有活力,更是「獨樹一格」的不二法門--兩者缺一不可。如果評家以觀視一般文類的方式檢測自傳,那麼「讀來處處有失焦的感覺」,甚至懷疑作者可能對「自我成長史……耽溺不捨」(楊棄 1996),也就不足為奇了。

 

Ⅲ、中西自傳傳統與楊照《迷路的詩》

A 中國自傳傳統及其演變


無論中外,自傳(autobiography)都由傳記(biography)變體而來。特別是在中國,傳記的影響深遠,甚至導致自傳的內容幾百年乾澀枯燥,味同嚼蠟。
事實上,古典中國是一塊自傳的不毛地。西方的原罪觀念,迫使每一個人帶罪出生,也讓告解/懺悔成為日常功課。這使得西方人養成解剖自己的習慣,並且輕易就能在語言中找到解剖刀;自傳寫作十分家常。中國的儒教傳統則強調「述而不作」25,竭盡氣力只為了讓「我」消音;於是,傳述自己便成禁忌。但在另一方面,傳記卻是備受中國人重視的文類。除了佩帶「歷史」(真理/事實)光環,傳記也肩負「教化」重任( Pei-yi Wu 4)。所以,當自傳悄悄地掩面而生,它便立刻依附傳記,以其形式為基礎。因此,早期的中國自傳不過是傳記的旁支;它以「傳遞」有價值的歷史事實、展示宇宙真理為宗;所有情緒性,主觀性語言一概付之闕如;更甚者,自傳作者即使遭遇離奇也必定語氣平淡,不動如山26。此外,儒家類似西方清教的傳統,「君子慎獨」,要求知識分子絕對清明,但卻沒有附帶一個「告解」的神衹,以便讀書人面對偶爾的食色性和犯罪的自我。於是,絕對道德化--即使獨處亦然--的訓誡,使得知識分子無法和非道德的自己坦然相對27;「非禮勿言」從主動不說,變成被動的沈默28。中國禮教不但無法使人成為裡外合一的透明人--反而,它拘謹了知識分子面對私生活以及面對(展示自己的)文字的態度。於是,超我的思考變成一種防禦工事29。這種方式不斷壓抑個人慾求,將個人牽制在象徵系統中,更把自傳作者的眾多面向窄化成單向。如此一直到十六世紀,中國的自傳作者始終都以客觀自許( Pei-yi Wu 8)。
然而,在沒有明確標示為自傳的文學作品中,我們卻發現大量具現自傳色彩的創作,形成自傳的另一類型。例如,屈原在他長達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九十字的《離騷》裡,詳細自述了家庭背景,生年,名,字,抱負才能與懷才不遇的不幸遭遇;他激烈地舒展情緒,甚至披露自殺之志。《離騷》最重要的影響之一,就在於它啟發了後代文人自傳的「明志」功能。我們在陶潛的 〈五柳先生傳〉,便可略見端倪。

到了十七世紀30,傳記和自傳開始擷取小說設計場景和講述事件的技巧(Pei-yi Wu xi-xii),使得原來並重的兩大元素--歷史和想像--嚴重失衡。常常,真實向虛構低頭,傳記/自傳的戲劇性大增,真實性大減。如此一直到民國,糾結了歷史、教化、明志情結以及虛構色彩的自傳便成就了「墓誌銘式詠歎調」的現代自傳特色--或遮遮掩掩地夾帶標榜企圖;或為了替某段歷史公案翻案,就以揭發內幕的姿態一新社會大眾耳目--赫赫如魯迅亦不可免俗31;有時,則是「拋出幾塊磚瓦……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胡適 6),以便善盡教化責任。於是,自傳變成「大歷史私有化」的場域:在強調和大歷史彼此互動當中,技巧地凸顯個人歷史的重要性。所以,一直到今天,自傳/傳記仍然是撰寫者宣揚意識形態,自我提攜,甚至報仇血恨的重要政治手段;這其中,所有「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秘辛仍然不足為外人道32。

敏感的自傳讀者便會發現,中國古典自傳根本無所謂主體分裂的掙扎:象徵系統幾乎完全馴化中國自傳的作者。所以,即使唐代以後,雜體傳記文學逐漸發達、個人意識逐漸覺醒,自傳作者卻從來不敢或忘歷史33。於是,我們看到一個十分滑稽的個人自傳模式:無論如何無足輕重,個人一定和大歷史發生關係。這關係可以據以明志,也可賦予作者一個歷史的位置和身份。相對於歷史,中國自傳對家庭--西方自傳最凸顯的影響因素--的描摹就趨於道德化:多半只著重家教如何嚴謹,強調父嚴母慈的樣板34。如此又具現自傳的另一特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天下哲學:家庭只是過程,個人的終點永遠放眼天下35。這樣的寫作模式也使得「詮釋偏執」毫無用武之地--自傳被社會象徵系統同質化的結果,就是內外和諧,毫無扤格,主體既無分裂的條件和環境,也沒有偏執的必要。

 

B 西方自傳的幾種典範

西方的自傳寫作起源甚早,最有名的,莫過於聖奧古斯丁(397-9)完成於四世紀的《懺悔錄》。然而,一直到一八○九年,「自傳」一詞(autobiography)才被稍息(Robert Southey)在《季刊評論》(Quarterly Review)上正式定名(Nalbantian 1)。不同於中國自傳,西方自傳中的家庭有極重的比重,作者多半聚焦在六歲、十六歲兩個階段的家庭/個人生活,全力描寫。前者標誌個人和家庭積極互動的開始;後者強調青春期的叛逆,常常是作者與家庭斷絕關係、人格轉型的關鍵時刻。總的說來,二十世紀初期以前的西方自傳特質,大多不出以下範圍:改變信仰(conversion);自我標榜;典型示範;保證真實(truth claim);內心掙扎;自我批判(Nalbantian 3)。然而,二十世紀以來,女性和弱勢族群也開始透過自傳進行文化記錄與傳承,發展邊緣歷史,向主流挑釁。因此,現今的自傳寫作早已脫離早期純粹的個人模式,開始傾向總體關懷。中西自傳在二十世紀因此有了比較相似的面目。中國由大歷史觀點漸趨個人(以及個人和歷史的關聯);西方則由絕對個人向外伸展,關心自我在文化建構中的角色;兩者在此有大幅度的交疊(Nalbantian 40)。

然而,誠如溫綽伯(Karl Weintraub)所言,自傳是西方個人主義蓬勃發展之後的必然結果(轉引自Nalbantian 28),從聖奧古斯丁到歌德到十九世紀,自傳的最終極的目標仍然指向個人;因此,無論西方自傳的典型如何多變,它始終都是作者心靈活動的記錄--作者在其中處理過去的自我,也進入創造新自我的戲劇,並與現在/文本的自我角力( Eakin 226)。即使自傳的時空縱深因時代演變而加大,西方自傳的個人主義精神並沒有因此產生結構性變化。有趣的是,中國自五四以來發展的浪漫主義個人主義也逐漸在自傳身上發酵,九○年代,除了政治人物無止盡地利用傳記輸誠,個人色彩濃烈的自傳也開始進入大陸、台灣市場,提供消費了。楊照《迷路的詩》便是一個具體的例子。

不論如何迥異,自傳大致上都有下列特徵:第一,文本中的主體企圖建立個人歷史,並以這個建構出來的歷史和客觀世界(大歷史)串接,形成現實與自我的關係網絡。第二,主體負責操作,並在操作中開始依賴,文本中逐漸成形關係網絡。第三, 主體必需自始至終,努力維持著「固定」且「可以信賴」的表象。為此,他必需不斷強調被建構「客體」的真實與客觀性,堅固其中的律動邏輯;也就是說,他必需找到一個的敘事法則,去除所有抵觸法則的元素,才能完成可信度--一旦連最低比例的可信度都無法達成,自傳便不成為自傳,只是小說。如此一來,進入後現代紀元的作家在經過各種解構思想的沖刷之後,也深切明白「造成事實」的不易,於是,關於「記憶」、「夢」等模糊真實性的字眼便會出現在詮釋自傳、甚至是自傳本身的文字中。只是,文字雖然不在如早期自傳般信誓旦旦,對於「真」與「不真」卻依然態度認真。這樣便容易也是自傳出版之後最常出現的「症候群」,便是作家對自傳的詮釋偏執。除了自傳作家護「短」心切,傳記作者也經常不由自主地地受困皇后身段,陷入「皇后貞操」情結而不自知36。一旦自己的可信度/誠意被質疑,反應往往傾向偏執。尤其,在爭執「真/假」的過程中,作家往往更加肯定自己為真--這種肯定會使得各個分裂主體瞬間統一,回到「我思故我在」的一而且唯一的「我」的狀態。

 

C 一個典型的自傳主體: 「楊照」的分裂和偏執

楊照是一個多產、多面的文人,可以自在來回多種文類之間,變換身段。《迷路的詩》之前,楊照寫過小說,散文,以及許多文化評論集。他的評論犀利簡潔,洞見觀瞻。在他十分「嚴肅」的處事態度中,他強調「幽默」哲學:

我們都曾經是憤怒青年、我們立志要做很嚴肅的事……讀到哈維爾我們才明白……反英雄之所以可愛……是因為他們才接近真實……。他們不斷自我揶揄、自我調侃,在大庭廣眾間暴露出缺點弱點與盲點,在笑聲嘻鬧中,我們於是意識到他們是有限的,從種種限制裡呈顯出他們所作所為的真正價值。……惟有懂得幽默,懂得了嚴肅的英雄的可笑處,我們才真正從教條裡解放。……我很慶幸自己不再是個憤怒的青年。很慶幸自己開始學習到一點點幽默感。 (〈學習幽默〉1996.9.3 人間副刊)

除此之外,曾經憤怒現在幽默的楊照也曾經寫詩。詩人,卻一直是楊照不為(外)人知的「身份」。因此,《迷路的詩》首先便驗明了楊照「詩人」的正身。透過《迷路的詩》,作家/非詩人楊照介紹了詩人李明駿--那個「坐在書桌前寫詩」的少年李明駿。但作家楊照隨即告訴我們,寫詩使得李明駿更「像是蛻脫了[高中生的]身份」(91),提前兌現了中年楊照的影子。所以,《迷路的詩》出現一群由楊照分裂出來的「楊照」和「李明駿」,它們共同演出了一段台灣史和個人史,也在呈現歷史的當兒,讓桎梏於中年機制的楊照,有了活絡慾流系統的機會。與此同時,我們當然也看到《迷路的詩》中分裂的主體群,在防禦批判者楊棄時,實踐了「詮釋偏執」的自傳主體特質,在不自禁的憤怒中,徹底忘卻評論者楊照的幽默感。

 

《迷路的詩》

就內容來說,《迷路的詩》比較接近西方自傳精神:懺悔錄式的自省、聚焦青少年荒唐事件、以及包含類似信仰改變/典型示範/內心掙扎的自傳模式……都夾雜著濃烈的西方色彩。從形式上看,《迷路的詩》卻相當接近沈三白《浮生六記》的散文方式--打亂時間秩序,以事件及其影響為敘事重心--事件和感情便在文章中彼此交織重複,以重複印刷的敘事濃度,讓讀者對少年的「懵懂」印象深刻。

《迷路的詩》也繼承了中國自傳傳統的歷史使命感。幾乎每一個散篇都可以見到作者特意光照的個人歷史位置:他與(台灣)歷史的關聯。然而,這個刻意顯然失敗。我們難以了解,一個對自己的行為長久處在追悔/蒙昧狀態的慘綠少年,如何能夠有著絕對清澈專一的政治醒覺……甚至可以因此離棄最愛的詩歌37?只是,正因為如此,我們在一連串意義並不清楚,表達可能欠佳的少年詩句之外,還能感到詩--楊照的中年詩歌--看到他所願意/希望有的歷史位置。

所以,《迷路的詩》的最大的魅力絕非書中刻意營造的「有點典型卻又有點特殊的成長經驗」(〈最新的鄉愁--談《迷路的詩》 130);更不是一個中年人終於驚覺少年「叛亂」原來「當然是愚蠢的遊戲」的恍然大悟(《迷路的詩》 207)--卻是說話主體的分裂和詮釋偏執,最後竟能逃脫操控者(評論者楊照)的檢覈,在文字中自成一「叛亂」世界的事實,令人振奮。假如嗜讀自傳的人都有點偷窺的習性,那麼《迷路的詩》似乎提供了一個更隱秘的、更深刻的偷窺(「楊照」)場域;畢竟,「文字的『真』」「勝過任何影像」(平路 134)。

首先,我們十分確定中年「楊照」的位置:他占據著導演和旁白的位置,指揮、剪裁、整理、編輯、發表其他主體以及由主體創造出來的事件。這些和「楊照」共同演出的主體分別是國、高中甚至大學時期的「李明駿」。如此,我們看到運籌帷幄的「楊照」,聽命就位的李明駿們,聽到一個「強烈主觀的聲音,一邊刻劃一邊作種種評論」38。當然,導演原來的意思必然是要演員自己演出的--雖然,導演自己常常忘情地下場39 --但是,我們終究無法忽略那個「強烈主觀的聲音」。主體「楊照」唯我獨尊,壓抑了其他主體,讓它們變成「楊照」的註解--迷路寫詩的「李明駿」烘襯/解說今日不再迷路不再寫詩的「楊照」;「李明駿」之所以值得被閱讀,是因為它可以成長為「楊照」,而不是變成殺人犯或任何人--因此,在《迷路的詩》中,「楊照」是「李明駿」絕不可或缺的參照;沒有後者,前者的存在根本毫無意義。所以,「楊照」用「楊照」詮釋了每一個「李明駿」,賦予它們荒唐行為的正當性,提供一個統一的觀照點:楊照。
有意思的是,即使「楊照」在文本中的勢力強大,「李明駿」也還是有一些作作小亂的本事:寫詩。出現在書中的詩大多無法對應散文的情境--或者,應該說,這些詩句放在任何其他作家的文本中都不會水土不服。基本上,它們不俱備任何「楊照」印記。它們自成一個世界,和散文所冀圖塑造的特殊氛圍沒有直接的「意義上」關係。我們可能從「楊照」的敘述中,確定詩的誕生時間--除此之外,詩和散文是兩回事。它們在《迷路的詩》中,擁有一個不(受)干擾的位置--獨立而疏離。與此相反,「楊照」引述的名家詩句都能切中散文的敘述目的,每一次引述都是絕妙的御用。因此,詩人「李明駿」的確是桀傲不羈的--它對散文/評論/自傳導演「楊照」的抗拒堅持而持久,甚至導致「楊照」後來的迷路。

然而,「李明駿」還是參與了自傳主體群,演出了「楊照」詮釋的「李明駿」--並且由「楊照」全程演繹,完成楊照肖像。因此,楊照在《迷路的詩》經歷了分裂和偏執,完成了自傳主體所有的經驗。甚至,楊照對楊棄的情緒性反應也都屬於自傳主體應該有的權利和義務,不宜斥怪。遺憾的是,楊照的反應刊登在中國時報的專欄中,以一個「評論家」的角色寫就--如此一來,他便逾越了一個評論家的角度,混淆了自傳主體和評論主體的分際了。

 

迷路的詩,迷路的獅子

一九九六年四月號的《讀者文摘》有這麼一篇「開懷篇」:

古羅馬一個基督徒被獅子追趕,逃入樹林,在參天的古木間左閃右避。最後那人筋疲力盡,眼看就要被獅子抓到了。他突然轉身面對追趕而來的獅子,跪在地上。「主啊,」他懇切禱告,「求您感動這獅子成為基督徒。」語音甫落,那獅子立刻跪倒在地上,祈禱說,「感謝主賜我豐盛的食糧。」

如果我們從克麗絲提娃的角度來閱讀這個故事,可以發現,獅子之所以有豐盛的食糧,完全肇因於它能夠自由游走於兩個語言系統(獅子/基督徒)之間;同時,它還擅長快速溝通語言與慾流系統(飢餓),找出符合現實原則的敘事邏輯(「感謝主賜我豐盛的食糧」),並且付諸行動。這樣的獅子不虞絕種。
當然,獅子還是可能迷路--在它原來的叢林裡--因為它,已經是一個太好的基督徒。它在神的國度裡將不虞匱乏。

《迷路的詩》如今也找到好位置,不再迷路。性命堪憂的,恐怕是篤信基督的基督徒吧!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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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 〈最新的鄉愁--談《迷路的詩》〉。 《聯合文學》。 199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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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棄。 〈失焦的少年歲年月〉。 《中國時報》開卷版。 1996.8.15。



註釋

1 楊澤論楊照的話語。 〈最新的鄉愁--談《迷路的詩》〉。 《聯合文學》 8(1996): 133。

2 當然,這是指有持續創作力的創作者,不包括那些只能重複自己的藝匠。

3 然而,並非所有的創作行為都是流動的過程,常常,它停滯在「結果」的狀態,成為某種意識/潛意識的單向注腳。這樣的結果一方面展現了創作者的侷限,證明他們無法在象徵與想像間自由擺動。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暗示創作者內在的分裂主體,根本陷溺於無法順利進行流動/互動的狀況之中。對這類創作者而言,內在慾動與外在的語言符號必然經常性地處於分裂狀態--有時,兩者之間的語鏈甚至完全斷裂,斷絕所有分裂主體交互流動的可能;如果主體的絕裂使得「創作」脫離社會文本(the symbolic order),停留在純粹的慾流空間(semiotic chora)中,無法形諸語言,主體便成為純粹的瘋人,所創作的文本自然全無社會意義--只是瘋人囈語。一旦到此地步,只有訴諸醫療系統,「另類」處理。

4 以佛洛依德為例,他所據以發展的心理理論,在「取樣」上,便有不準確的缺憾:他以成人的自由聯想 (free assoication)來結論人類嬰兒時期的各種慾望/心理機制,至今仍是無法完全自圓其說的漏洞。

5 更何況,在心理分析成為正式介入文藝批評之前,批評家只能環繞主體,作周邊討論,絲毫不能純粹就創作主體本身提出見解;即使「新批評」奮力摒除社會元素,還原文本的純度,對於創作主體仍然諱莫如深,終究無法得窺堂奧。

6 此地的 object 非專指沒有生命、可隨意操縱的「物」;相反的,它可能是一整個人,或是人的一部分(胸部,臉部),或者,它表示食物,金錢或禮物。

7 亦即,初生嬰兒對自己身體的「感知」是由一部位/部分開始--它並沒有機會立刻發現自己的全貌。

8 事實上,人對自己的形象認知只能如此「左右錯置」--相片如此,鏡子亦如此。以此發展出來的「形象文化」始終都處在一種「錯置」狀態。相反的,人對與自己同方向的「正面」都只能見到背影,於是「背影」勢必成為另一種認知模式,本文想要探索的,也正是這兩種奧祕。

9 根據佛洛依德,這兩個動作都是人類進入象徵階段的重要步驟。

10 畢卡索恐怕是藝術史上絕無僅有的佳例。

11 例如,她便以為詩語言和暴力革命的積極性/顛覆性等同,卻完全不具毀滅性,是一種良性的革命手段。詳見她的 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此外,克麗絲提娃關於「前伊底帕斯時期」慾流的發現,以及母體作為啟動慾流的主張,也為女性主義開啟了另一個令人亢奮的論述基礎。

12 所以,拉岡以為,不論是身體認知的矛盾,抑或是視覺上的誤差,「鏡象」肯定對主體認知的準確/穩定產生恆久影響--如此一來,認知(意識)的分裂便成為人類最原始,最久遠的恐懼之一了(Alford 30)。

13 容格用母/子的關係比喻創作主體和創作的關係--一旦創作成為一個生命體(受精)脫離創作主體,擁有獨立的生命,主體便無從掌握創作(230)。克麗絲提娃在談到「母體性」時,也作相同比喻。我所說的主體「交媾」正是接續兩人的思緒--稍稍掠美。

14 我們可以注意到,克麗絲提娃不談「語言」,卻講「詩化語言」;不談「母性」(motherhood)而強調「母體性」(maternity)--事實上,她的思考始終維繫在如何「異質化」文化/語言--包容異質並因此生機暢旺,是克氏思想中最偉大的貢獻之一。關於母體性,我會在文章的最後闡述。

15 我想,心理分析的最終目標,便是追索記憶中各種流動的慾望軌跡,以及慾望的影響。如果佛洛依德的說法無誤--人的記憶不會消失,記憶再現與否,端賴是否遭到壓抑--那麼,人類慾望的最大「集散地」之一,就在記憶。

16 一方面,主體必定要和語言/社會機制對話,方能逐漸發展成形;另一方面,潛入底層意識的另類認知系統也必需藉著語言才有機會嶄露頭角。

17 詮釋當然可以被歸類為社會象徵系統的元件之一。此地特別單獨討論,乃為突出自傳詮釋所產生的特殊「偏執」效應。

18 楊棄的文章有如下的論點:「楊照對孩提題材的眷戀及對此題材的政治使用……我們不懂何以楊照急急欲交代自己的過去(彷彿僅僅是為了『交代』),但是耽溺此道者如他,也不無再在另一部著作裡添補、甚至改寫這段個人史的可能」。

19 當然,非自傳主體有時也會對負面評論充滿敵意--關於這點,筆者已為文另作討論。

20 例如,周玉蔻強調她所書寫的《李登輝的一千天》「不是歷史,也非新聞報導」--無非聲明書中不必百分之百真實;然而,她又說,這本書「卻是一次下了功夫的寫作」、「書中重要的關鍵人物,都曾作過面對面的訪談」(6)--言下之意,似乎又十分確定書寫的真實性。然而,我們實在無法肯定「下了功夫」是為了「圓謊」還是為了「說實話」?「面對面的訪談」是原文照登,還是經過移花接木?周玉蔻的一席解說,根本沒有解說什麼。

21 從解構的角度上看,「真實」的真實性根本值得懷疑--那麼,自傳詮釋勢必要跳脫純粹「驗證真實」的迷障。

22 我個人絕不相信有純粹「無我」的文學創作。

23 湯姆克魯斯九六年新片,已在台灣放映。有意思的是,自傳至今仍無法被文學史正式歸位,成為「文類」正是因為自傳必需講究真實,卻無法自我證實「真」的可信度。

24 「交媾」的想法,正是從克麗絲提娃認為主體群必需「在象徵、慾流兩者間游刃有餘,自由游走」的主張衍生而來。請參見第八頁的討論。

25 孔子以為,自己平生所述,乃古代聖賢早已談論過的真理,絕對不可掠美,在聖人言行上加上自己名姓。因此,終其一生,孔子並不知道弟子已然筆記他的言行。到了戰國,失意的孟子帶著弟子萬章著書立說--當然和孔子「述而不作」的立意並不切合。只是,這也還不是自傳著作。

26 以到西方取經的玄奘(596-664)為例: 他在經歷十六年的異域旅行,穿越中亞,印度,克服各種語言障礙,隨/與各地高僧參道,甚至得到眾多王公貴族的賞愛之後,回來只寫了一部專靠二手資料堆砌起來的類似風物誌的自傳(《大唐西域記》)--趣味性甚至遠遜他的弟子為他撰寫(以相同故事為背景)的傳記。

27 他無法如西方知識分子般獲得上帝救贖。

28 其原意當然在要求不說非禮言語。但是,觀諸中國知識分子從未因為孔教而止慾的事實,「非禮勿言」恐怕應該解釋成「看見/知道/聽見非禮而不言」了。

29 Pei-yi Wu 認為,中國文字「形重於音」的特質使得所有文人偏好簡潔、清楚,不參雜各地方語言土音、土義的寫作模式--文字是各地方言的「標準式」。再者,早期文字都刻在竹簡,石頭,甚至銅器上,過度繁複的文字方式實在耗時費日。影響所及,連寫作的文類都被涵括,傾向格言式:沒有枝節,不會情感氾濫,贅字連篇(12)。

30 大體說來,一五六五到一六八○,是中國自傳寫作最昌盛的時期。西方自聖奧古斯丁之後,自傳作品大增;與此同時,中國也開始大興自傳/傳記寫作。一開始,中西自傳都聚焦在懺毀/救贖的思考上。根據 Wu Pei-yi 搜集的資料顯示,新儒家的學者常常自我檢測,並勇於承認罪愆--大不同於傳統儒家的風格(xii)。

31 魯迅在自傳中當然交代了他和章士釗的恩怨。這種情仇糾葛似乎也是自傳最重要的賣點。讀者往往在公婆各自出書、各自說理、迷糊仗亂打的情況中,得到最大快慰--這正是魯迅最痛恨的「國民性」。可惜,寫自傳的人最不能放棄的,就是這種「戲劇的看客」。

32 而政敵則當然反其道而行。

33 當然也有例外--只是大多仍然不敢忽略歷史。以司馬遷為例;因力保李陵而遭受宮刑的司馬遷,在《史記》的〈太史公自序〉中,不免宛轉敘述個中委曲;然而,他謹記自己的史官位置,始終以第三人稱客觀敘事。在私人信札中的司馬遷,卻難掩情緒,十分激動。事實上,整部《史記》就是司馬遷的「憤書」--他以歷史各種復仇故事來雪己之恥。正如他在〈報任安書〉說: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藉史抒情,太史公之得之悲呀。

34 沈复的《浮生六記》則是個異數。《浮生六記》也是自傳體散文,原有六記,分別為〈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現僅存前四記。沈复的散文樸實簡練,主要記述他和妻子陳芸志趣相投,卻潦倒一生的故事--其中關於夫婦間的記事佔去相當大篇幅,為中國自傳文學中罕見。
35 這實在又是中國人的阿Q精神。李登輝以「大陸為腹地」的經濟政策和這種精神遙相呼應。

36 例如,撰寫《李登輝的一千天》的周玉蔻便因為被質疑資料的真實性,而公然宣布要和挑戰權威的李煥對質。兩人還曾在《天下》雜誌對殺了一回。然而,仔細檢視周的「傳記」,便會發現,她仍然持有立場,對於某些關鍵性的事件或談話也並沒有加入注腳,只在自序中以「書中的重要關鍵人物,都曾做過面對面的訪談」(6)--至於訪談內容如何、她如何處理相互矛盾的訪談、她的立場如何……一概語焉不詳,隨手帶過,實在算不得是一個「下了功夫的寫作」態度。但是,當李煥詰難,周玉蔻卻也憤怒非常。

37 應該說,如此的決心和毅力對世故的評者十分欠缺說服力;這或許是造成楊棄無法進入「楊照」的原因?

38 借用楊照評論張愛玲的句子。《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96.6.4。

39 「楊照」顯然對於年少的荒唐有著極矛盾的得意和抱歉--得意「李明駿」的「楊照」元素,抱歉「李明駿」造成的許多尷尬--於是,「楊照」總要在得意地敘述了少年盛事之後,說些相當世故的遺憾話語。一方面,這代表「成長」;另一方面,似乎有「收拾殘局,免貽後患」的嫌疑。試看下面一段很典型的例子:

那位在學校教國文,嫁給一位極知名的社會批評家的女詩人,在評審意見洋洋灑灑地寫著:「這些詩與高中生的背景全無相涉、徹底脫節,多的是故弄玄虛無真感情的句子連綴……建議全部不予採用!」……

我不知道那位因丈夫曾作過政治黑牢而難免受過體制威嚇的女詩人,是怎樣讓步、又可能如何痛恨我們這些無知少年……(92)

這是極高明的「馬克安東尼」(Mark Antony)式的抱歉法--安東尼在為凱撒漂白時,首先用的就是這種方式:在羅馬民眾責備凱撒之前,先行並且過度,責備凱撒;如此消弭了對方的怒氣,讓對方再無氣可出,也終於避免了凱撒(屍體)遭到盛怒的羅馬人民的凌辱,同時,扳倒了即將掌權的布魯特斯(Brutus)(詳見Shakespeare的 Julius Ceasar)。類似的方式在《迷路的詩》中相當常見。例如,〈氣味〉談到學校教官不合理的管教和學生的暴力報復。「楊照」顯然並不完全否定「暴力」復仇,因為他用了很大的篇幅解釋報復的正當性(「這麼小的事可以讓這麼多人快樂,可見教官有多麼叫人不喜歡」 80)--然而,「楊照」還是不忘「抱歉」:

視覺是不可靠的,因為視覺是道德的。年少惡戲把教官推落荷花池,當然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蹟。成長的過程中,視覺很自然地依照後來反省附加的是非道德觀念,把這些自動藏起來……雖然報復成功,可是卻失落了原本對公理正義的信心罷。原來暴力那麼容易改變事實。那樣的暴力來自我們自己,讓我們不安;那樣的暴力也就有可能由別人施加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表現大概不會比教官英勇罷,這樣的想法又讓我們害怕。(77, 81)

這當然是中年「楊照」的心得--硬套到「李明駿」身上,顯得「李明駿」是個極端分裂和矛盾的主體;彷彿十幾歲便經驗了極深的人情世故。

同樣地,「李明駿」由「被認定為是壞孩子,飽受歧視」重回升學的路上,按照「楊照」的說法,是「到了國三……被一位老師設計」(《聯合文學》 130)--如此「擔當」,顯然應該不是楊澤讚佩的「帶劍的少年」(《聯合文學》 136)。幾乎,我們看到的「楊照」一直在使用「大人」的哲學解說/詮釋/壓抑少年「李明駿」。《迷路的詩》寫的毋寧只是「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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