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擅寫死亡,特別是恐怖的死亡。從《舊址》和《銀城故事》可見一斑。中國近代史幾乎就是庶民集體死亡史。現實中,死亡鋪天蓋地,文學自難規避。可以說,死亡是中國現代小說的長壽題材,總有各式變身。這些死亡多半頂戴正義:反清可以死,抗日可以死,參不參加義和團都可以死。文革時,地主該死,不是地主也常在死。好像正義走到了後來,沒落個死字,便不夠轟烈。當然,這些死亡常常因緣於暴力。暴力服務正義,也彰顯正義。於是,我們又有了鋪天蓋地的正義,和暴力。
《張馬丁的第八天》講述的,正是華北教案中幾樁「因義」而暴力而死亡的案例。火熱年代發生淬火事件,本來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這次走火的雙方-- 天主教與中國地方信仰--都自認是正義的使徒、是好人、做好事,還專精慈愛與寬容,可一旦相逢成了水火,就完全對自己的猙獰無感。李銳並沒有精雕暴力過程,卻用極大篇幅反複映照同一個人如何極善又極惡。所以,高主教是慈父也是惡魔。天石村民很熱情也很冷血。
《張馬丁的第八天》走的是冷調子,簡短的暴力敘述過後,往往就是軟性場景,要不,就是冷冽的遠鏡頭或者更遠的人事描述。李銳不在暴力上騷首弄姿,不以群眾燒殺的細部捕捉目光,也不再一寸寸切割英雄的身體給讀者上刑,讓這段原本可以激發強烈民族主義乃至民族仇恨的歷史回歸到它該有的位置。佛洛姆認為,暴行最容易引起憤怒和報復,真正的暴行如此,虛構的暴行也一樣。李銳冷靜的運鏡與敘述,提供了一個清涼的思考空間,而那也是所有中國人面對歷史都該選擇的空間與態度。
2012-02-04 02:16 中國時報,開卷,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3/11201202040016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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